Sonja Zugic
EXPANDER Film
Lafun Photography
◎张岩
7月17日，由德国当代剧场艺术团体里米尼纪录剧团《遥感城市》系列作品剪辑而成的同名纪录片在北京歌德学院放映。2018年，里米尼纪录剧团曾在上海上演《遥感上海》，中国的新型剧场艺术爱好者对这一系列作品并不陌生。
彼得·布鲁克对于剧场艺术基本组成有著名论断——选取任何一个空间，称之为空的舞台；一个人在别人的注视下走过这个空间，从而就构成了一幕戏剧。但在里米尼纪录这一系列的作品中，城市空间不是空的空间，而恰恰是有着城市日常生活习惯与文化符号的盈满的空间。并且，创作者并没有满足于向观众展现日常生活的原貌，而是从以还原事实为目的的社会学叙事中跳脱出来，在艺术的虚构与真实之间将日常生活材料安插在艺术作品的框架当中。观众往往在演出结束时才意识到这样一个艺术结构的存在和意义，在创作者的巧妙安排下，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生活空间完成了它向引发反思的艺术作品的嬗变。
《遥感城市》系列作品首演于2013年。如今，作品使用的主要手法“Audio Walk”已成为常见的新型剧场艺术创作手段，但在这一系列作品中仍能看出其出色的运用。《遥感城市》的演出程序往往是这样的：观众在某个城市中的某个地点集合，工作人员给每名观众发放耳机和播放器；播放器中的语音是统一播送的，耳机中传来名叫瑞秋的女声语音，观众在指引下开始在城市中漫步、行动。《遥感城市》系列的城市漫游路线有一个基本固定的模式，从一个城市的公墓开始，到一个高层建筑的屋顶结束。两点之间，观众会被指引着走过城市的公共空间，包括高速公路、商业中心、城铁站、生活用品超市、地下车库、餐馆、医院和宗教场所等。观众在这场漫步中将自身的身份与场所割裂开，成为思考着的旁观者；或者进而从反对实用性的角度向这些场所的公共用途提出挑战，比如将自动扶梯平台看做剧场的舞台，游戏式地跳出地铁车厢，目不转睛地观察在餐厅中吃饭的陌生人。在这一过程中，城市日常生活景观改变了面貌，摆脱了它既有的原则与目的；城市日常生活景观不再处于实用性的规则里，而是带给观众艺术的、亲密的体验。
与此同时，耳机中的语音会不断向观众抛出问题，这些问题有时显得怪异、恐怖。这引入了作品立意中的另一个重点，那就是对于人工智能技术的反思。与对城市空间的观察一样，这一反思是通过引发观众的个人感受，甚至引发错误的感受而进行的。瑞秋提出的这些问题有时甚至是可怕的：当观众站在高处时，瑞秋会说“如果我让你跳下去，你会跳吗”；当观众站在医院的时候，瑞秋会说“当你老了，你会把自己交给我吗”。甚至在最后，女声瑞秋毫无缘由地变成了男声彼得。在观众对日常生活空间的亲密体验之下，这些问题更增进了一步对日常感知的嬗变。观众在某一时刻会意识到，自己似乎犯了某种错误，并感到不安。而这一在创作者的引导下而犯的错误，恰恰就是被规训的观众在传统的戏剧剧场中所遵循的最理所应当的剧场效力之一——对于角色的认同。观众像认同舞台上的由真人扮演的传统戏剧人物一样认同了瑞秋，将自己的感知以完全信任的、被动的态度交给了人工智能。当然幸运的是，这里的人工智能仍是真人扮演的。
观众在这一刻感受到的不安，与最开始在墓地里与陌生逝者的照片对视之时，在医院的解剖室观看停尸台的水分收集系统时所感到的不确定、恐怖串联起来。这种感受的特点在于，恐怖感恰恰是从他已经熟知的事物中生发出来的，这就是著名的“Unheimliche”——从寻常事物中感受到的陌生、不安、不确定、恐怖，最早由弗洛伊德在E.T.A.霍夫曼的小说《沙人》中分析得出。在2018年，里米尼纪录剧团的斯蒂凡·凯吉就有一部以“Unheimliche”为题的剧场艺术公演，译作《恐怖谷》。在《恐怖谷》中，《遥感城市》里并未出现的人工智能语音现身了，它化作以德国当代作家托马斯·梅勒为原型的仿真机器人。创作者同样提出了剧场艺术效果对人的情绪感知的影响问题——恐惧、不安存在于艺术作品唤起的观赏者的感受当中。《恐怖谷》试图说明的是，这种不安、不确定性是存在于人类普遍的意识当中的；而人工智能的程序是可被控制的，人类的特别之处恰恰在于他感知的不确定性。在《恐怖谷》中，仿真机器人在不断重复这样一句话，“这里有些不对劲”——一句电脑程序出错时常用的提示语，而在剧场中，这句话是为了提醒观众，不要对梅勒的仿真机器人进行认同，即使它看起来是个真正的演员。在《遥感城市》里，通过瑞秋的自述，它没有舌头、没有嘴巴、没有身体，创作者同样从侧面提醒观众，不要认同瑞秋，即使它听起来是个真正的演员。
看起来像真的、听起来像真的，梅勒仿真机器人和瑞秋似乎都掌握了“模仿”的奥义。而实际上，创造者的态度继承了柏拉图对模仿的担忧，即模仿引发错觉。在视觉技术发达的今天，现实与虚拟现实、观赏者与模仿表象的心理安全距离还剩多少？这的确是个值得担忧的问题。或许这就是创作者诱导观众试错，并从对立的观点去使用模仿手法的原因。
在里米尼纪录剧团的《遥感城市》系列作品中，创作脉络更多地继承了欧洲二十世纪初杜尚等为代表的现成品艺术的创作方法。现成品艺术关注的是事物所处的历史文化语境，里米尼纪录剧团将日常生活空间作为材料，将日常生活作为文献；不是在作品中模仿日常生活，而是以空间拼贴的方法，将城市日常生活空间中的寻常事物在艺术框架之下新的可能性展现出来。
